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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退伍時,迷上一首詩,它是李白寫的五言律詩〈聽蜀僧濬彈琴〉:

蜀僧抱綠綺 西下峨嵋峰 為我一揮手 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 餘響入霜鐘 不覺碧山暮 秋雲暗幾重

先不管意境如何,光從字面上看,看不出李白將典故融入詩情畫意中,那樣巧妙到看不出他的譏諷與感慨。
  我手上的《唐詩三百首》是台灣古籍出版社的版本,由何年註釋,沙靈娜翻譯,是從大陸的簡體字版繁體字化後的著作。這版本的好處是字大,讓人看起來很舒服,還有注音與白話翻譯以及重要關鍵的註釋,拿在手上,感覺很有份量。關於此詩的註釋,這本詩集是這樣解的:『(1)綠綺:琴名。傅玄《琴賦.序》:「蔡邕有綠綺,天下名器也。」(2)霜鐘:豐山有九耳鐘,霜降則鐘鳴。見《山海經》並郭璞《注》。此處言深秋之寺鐘如知客心、琴音。』(頁249

  好在我知道『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典故,大概也知道〈聽蜀僧濬彈琴〉在講什麼。這是說有一位住在四川峨嵋峰名為『濬(俊)』的和尚下山來舉辦古琴音樂會,在旁聆聽的李白聽的是如癡如醉,忘了身處的時間與空間,所謂『知音難覓』,這是一件十分難得的際遇和經驗。
  可是我一直為『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這句所迷惑,一方面覺得這句實在寫得絕,雖說將操琴者的恣意豪邁與松濤的波瀾壯闊相聯結,不過這其實是詩人本身雄心萬丈的反映;一方面則不知為何是『如聽萬壑松』,難道這音樂會的舉辦場地旁有一片松林嗎?而且,難道旁邊也有一口沒事『插嘴』的鐘嗎?還有,那和尚什麼琴不彈,就彈綠綺呢?
  依照一般人的觀點,詩人藝術家都會胡言亂語,就跟精神病患者沒兩樣,所以也許那場古琴音樂會的會址附近並沒有『霜鐘』與『松林』,只是詩人為了藝術效果所援引的材料。『霜鐘』好解,說的是知音與共鳴。那『萬壑松』呢?如果沒有一片松林,那時候的李白大概病得不輕。
  大過年的初四,我終於想離開整日窩居的生活,先出外到一間名為『時光』的二手書店,把《歷史研究》下冊買到手之後,又跑去一處打著『舊書舖子』招牌的舊書舖子裡尋寶,一進門就被一部書喊住,停了下來,那部書一直叫:『快買我,快買我』,我就把這愛吵愛鬧的《唐詩三百首鑑賞》帶回家了。這也是我平常所作的『休閒運動與交際應酬』。
  《唐詩三百首鑑賞》為黃永武與張高評合著,由黎明文化事業出版,我買到的是79年的再版,雖然舊,但保存良好。這部鑑賞內容豐富,十足中文系教授、研究生才會這樣寫的書。如果要我推薦《唐詩三百首》的讀物,目前就是這一部。
  我在『舊書舖子』猶豫要不要買下《唐詩三百首鑑賞》時,翻到講解〈聽蜀僧濬彈琴〉的那一頁,原先的疑問就有了答案,先來看註解好了:
『(1)綠綺——琴名。李善注引傅玄琴賦序曰:「司馬相如有綠綺,蔡邕有燋尾,皆名琴也。」
2)為我如聽二句——嵇康琴賦:「伯牙揮手,鍾期聽聲。」又琴曲有風入松。
3)客心句——即用伯牙彈琴,如高山流水之音事。
4)霜鍾——山海經:「豐山有九鐘焉,是知雙鳴。」郭璞註:「霜降則鐘鳴,故言知也。」按:霜降,則金器應也。此言琴聲引起寺中之共鳴。』(頁434
  原來那個時代有一首流行樂《風入松》,想來蜀僧濬當時彈的就是這一首,無怪乎詩人會有『如聽萬壑松』的聯想了。由『伯牙揮手,鍾期聽聲』,李白將之入詩而有『為我一揮手,如聽萬豁松』,引用典故卻自然不露痕跡,真是才華洋溢。
  至於名琴綠綺,《唐詩三百首鑑賞》說:司馬相如有綠綺,他本身就是四川人,『蜀僧抱綠綺 ,西下峨嵋峰』一句道出僧濬的出身與不凡。我已經忘記司馬相如作了哪些事,只記得他拐了一個女人。嗯……以後再去查資料吧。台灣古籍的《唐詩三百首》上的註釋說擁有綠綺的是蔡邕,《唐詩三百首鑑賞》的引據來源雖然相同,卻是蔡邕有燋尾,擁有綠綺的則是司馬相如。至於真相如何,再研究。不過我以前好像讀過燋尾琴的故事,依稀只記得燋尾琴之所以稱為『燋尾琴』,那是因為作為琴身的那塊木頭尾巴被火燒焦了。現今有流行炭燒咖啡,為日本人所愛,可惜他們沒有炭燒風音樂,然而中國也沒有傳人了,真是令人感嘆萬千啊!
  至於『霜鐘』,的確出自《山海經.中山經》:『又東南三百里,曰豐山。有獸焉;其狀如蝯,赤目、赤喙、黃身,名約庸和,見則國有大恐。神耕父處之,常游清泠之淵,出入有光,見則其國為敗。有九鐘焉,是知霜鳴。其上多金,其下多榖作鈕橿。』(東晉郭璞、清郝懿行注,袁珂注,台灣古籍出版有限公司,頁227)郝懿行認為『有九鐘焉,是知霜銘』中的『知』是字誤,應改為『和』。至於這九口鐘為何會和鐘鳴呢?豐山產金,又九鐘為金器,想必是由豐山之金所鑄成。由『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可知李白聽僧濬彈琴的季節為秋天,於五行,秋屬金,秋霜降,則金器感應故鳴。或許當時李白聽到最後天氣轉涼,或許僧濬彈奏的曲調到最後轉為蕭瑟冷冽,也說不定。
  至於《風入松》,按照『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的順序,或許這首曲子一開始,波瀾壯闊,至中段,行雲流水,末了,則轉為蕭瑟冷列。不知道《風入松》有沒有流傳於世,可以印證我的猜測。
  我在翻閱《山海經》時在〈東山經〉讀到『碧山』:『又南三百里,曰碧山,無草木,多大蛇,多碧、水玉。』(同上,頁141)不過跟此詩沒啥太大關係。
  不知道李白寫下〈聽蜀僧濬彈琴〉已經幾歲了,要是年紀不小,『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這句話大概就是:即使已經老了才遇到知音,也很令人高興。
  因為有李白這位知音,即使僧濬奏罷,樂聲仍然迴蕩在詩人胸中,才會有〈聽蜀僧濬彈琴〉。李白是僧濬的知音,李白的知音是誰呢?他寫下〈聽蜀僧濬彈琴〉後,大概會想:『有誰能知道這首詩如此藏了這些典故。你能知道嗎?你怎麼能不知道呢,你這個沒讀書的傢伙。』
  由上,我寫了這麼多,只不過想說:讀詩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如果能解詩人心,那是你有學問、有慧眼,如果不能解,那李白很久之前就把他的嘲弄藏在詩裡了:『我聽得懂僧濬的音樂,你懂我的詩嗎?不懂沒關係,反正知音難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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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hilochampio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