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令的四十五年：北京清華女學生毒殺疑案
作者： 李佳佳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19/11/05
我之所以會知道朱令鉈中毒案，是因為近年來，各種各樣的網路自媒體興起，常看的是懸疑案情的講解，一名旅居澳洲的中國籍主播小烏在其頻道「腦洞烏托邦」講述的「美女離奇得怪病 20多年為何真相難破？」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J9q49xJlj4
之後在「時光二手書店」瞥見新書架上有一本李佳佳所著的《朱令的四十五年：北京清華女學生毒殺疑案》。
這不是我之前聽過的朱令案嗎？原來已經出書，而且是在臺灣出版。
為什麼會在臺灣出版呢？以我粗淺的認知，朱令案發生在中國境內，應該並不會特別引起臺灣人注目。
上網查了一下，讀了《端傳媒》總編輯李志德寫的推薦序，才知道作者李佳佳是中國籍媒體工作者，《朱令的四十五年：北京清華女學生毒殺疑案》之所以會在臺灣出版，是因為「這個故事只有在臺灣，才有機會完整出版，不會遭到任何修改──甚或連修改的機會都沒有。」
李志德〈愈久愈悲傷的時光膠囊：清華女生朱令與近30年的中國〉
https://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390/article/8677
以下是根據《朱令的四十五年》，簡單整理朱令的發病過程。（以下若未特別註明，所引頁數均出自該書。）
1994年11月至1995年3月初，中國北京清華大學化學系1992級的學生朱令令（暱稱「朱令」）生了一場怪病。
早在５月初時，就曾經發生視力模糊的狀況，也曾經前往醫院治療。
11月，朱令身體不適，缺乏食慾、腹痛、頭髮掉落、視力模糊。
12月11日朱令忍痛參加音樂會並完成表演。病情加劇，前往各醫院診治都未見好轉。
12月底，朱令住院期間，一頭黑色的頭髮幾乎掉光。
1995年1月底，由於病情逐漸好轉，她堅持出院過春節，原本掉光的頭髮開始重新生長。
2月20日開學，朱令堅持返校。
2月20日至3月3日，根據朱令母親朱明新的紀錄，除了週末，朱令返家之外，其餘日子的活動地點都在北京清華大學，除了參加補考，晚上及中午勉強自行去餐廳買飯菜回宿舍食用，必須離開宿舍，朱令因為身體疲累，幾乎整天躺在床上。早餐則是朱明新為其準備的麵包及營養品。學校宿舍管理很嚴，不許男生進入。（頁112）
3月8日，由於病情加劇，送往協和醫院神經內科急救。
3月9日，前往協和醫院神經內科門診，醫師李舜偉判斷「高度懷疑輕金屬中毒，如鉈、鈹等」。（頁114）
（「鉈」，音ㄊㄚ，英文thallium）
根據「維基百科 鉈中毒」，鉈是一種具有毒性的金屬，中毒的症況是毛髮脫落，神經系統損傷，患者會自足部產生疼痛感，並向由下往上蔓延到身體其他部位，視力受損，重則可能失明，人格可能發生改變，噁心、嘔吐、食慾減退、腹痛等等症狀。
根據《朱令的四十五年》，
（ａ）北京清華大學校方向朱令家屬及警方宣稱該校沒有鉈鹽等或其他含有鉈的化合物。
（ｂ）北京協和醫院依據校方說法，認定朱令沒有鉈的接觸史，並且由於其病症反覆發生（發病、好轉又發病），不像鉈中毒的病程，輕率排除鉈中毒的可能，沒有積極進行化驗。
教人專求真理的北京清華大學就「校方是否有鉈化合物」一事說謊，另外，以科學理論作為行醫基礎的協和醫院不積極化驗，未能以實際行動排除鉈中毒可能。換句話說，這兩個以「真理」或以「追求真理」為基礎的機構或組織，在朱令一案中，拒絕正視真理。
根據「維基百科 朱令鉈中毒事件」，1995年4月，朱令的中學同學貝志城等人透過當時中國剛起步的網際網路向全球醫學界求助，經過多方交流，「一共收到來自18個國家和地區的2000多份回復」，80餘名醫學專家認為朱令的病因就是鉈中毒，建議不能輕易排除「鉈中毒」的可能。然而協和醫院並未採納這些同行的建議。
朱令已重度昏迷。
協和醫院拒絕化驗、排除鉈中毒的理由之一是該醫院不具化驗鉈金屬的條件，院方也居然單就「理論判斷」排出該可能性。
朱令的父母只好自行收集相關檢體，並好說歹說懇請院方同意並協助抽取朱令的腦髓液，送往專家化驗，結果發現朱令體內的鉈含量高得驚人，且可能遭到二次投毒。當時中國「最有名」、「具有世界級醫療水準」的北京協和醫院才承認朱令是鉈中毒，並給予適當治療。但是朱令已經失去寶貴的治療時機，身體機能嚴重損壞，智力嚴重退化，生活無法自理。
1995年秋天，中國警方在詳細調查之後，發現北京清華大學曾經購買鉈鹽的發票。清華大學的兩名教授當時正在進行鉈金屬的相關研究，朱令的室友孫維就是該實驗室其中一名助理，除了研究生與外，也是唯一一個大學本科系的女大學生，因此孫維被中國警方認定是唯一嫌疑人。中國警方一度認為破案在即。
警方掌握了「唯一嫌疑人」，那犯罪動機為何呢？
朱令活潑外向，面容姣好，多才多藝，品學兼優，又是中國國家級游泳選手，能文能武，簡直是「清華最完美女生」。《朱令的四十五年》中，間接提到，室友孫維的動機可能是「嫉妒」。
朱案嫌疑人的背景「過硬」，中國政府（最）高層干預中國警方調查，官方並一度要求媒體不得報導此案。由於政治干預，加上關鍵證據未獲保存，朱令案的兇手至今仍然逍遙法外。
「朱令鉈中毒事件」是「中國第一起以鉈投毒案件」。（頁151）此後，中國境內或境外，發生數起類似的校園毒殺事件。
《朱令的四十五年》提到的就有：
1997年，北京大學化工系學生王曉龍以鉈毒殺同學未遂案。
2007年，中國礦業大學學生小常以鉈毒殺三名室友未遂案。
2013年，復旦大學醫學院研究生黃洋遭室友毒殺身亡。
2018年，中國留學生楊宇凱（音譯）在美國以鉈毒殺非洲裔室友未遂案。
毒殺的動機有的是友誼破裂，有的是因為日常衝突，有的是受欺侮、歧視等。
網路上流傳一則傳聞，中國的大學生畢業時會留下的感言之一是：多謝室友不殺之恩！
朱令案「是中國第一宗互聯網（網際網路）求助事件。」也是中國年輕人懷有「圍觀改變中國」想法的起點，網路也一直在朱令案的追查及朱令的治療過程中發揮不小影響力。
朱令的中學同學貝志誠透過網路向全球醫療專家求援一舉，驚動當時美國總統柯林頓，柯林頓甚至寫信慰問朱令的家屬。
每一次，中國境內或中國人發生校園毒殺事件，「朱令」就會再度成為熱門網路搜索及討論關鍵詞。
2013年，復旦大學黃洋遭室友毒殺身亡。熱心的網友發動向美國白宮「We the People」網站請願。雖然請願成功，但最後不了了之。（頁46至頁47）
然而此舉餘波蕩漾，在網民追討兇手的壓力下，相關單位不得不藉由改善朱令的醫療環境，以求社會穩定。
以上是朱令案的簡單介紹。接下來談一下《朱令的四十五年》這本書。
一開始讀《朱令的四十五年》，是很「不對勁的」，讀起來不像一般的推理相關、懸案討論等書籍，比較像是寫得極其委婉的「控訴狀」。訴求的讀者是長期追蹤朱令案、或對朱令案有一定認識、或聽過朱令案但想深入瞭解的中國人。
一般的懸案介紹，大部分是先客觀敘述已知的案件事實，然後進一步依循線索推理，再透過相關證據及人際關係分析犯案動機。
但是《朱令的四十五年》在第一章先提朱令案的「模仿犯」，再帶出「互聯網」在朱令案中發揮的作用。
第二章，像是對長期追蹤朱令案的讀者報導朱令及其父母吳承之、朱明新的近況，再敘述近年來互聯網對朱令案的影響。
第一章從本書第25頁開始，到了第五章（頁99）才敘述案發過程，但是孫維的名字在第34頁就出現了。中間沒有事實描述與推理過程，在第46頁「引述」中提到朱令的室友「孫某有作案動機，而且有機會獲取此致命化合物」。
對我這種「重視推理過程」更甚於「知道兇手名字」（可能也重視「無罪推定」）的另類讀者而言，《朱令的四十五年》到了〈第五章 發病初期〉才漸入佳境。
網路上不少針對朱令案的介紹與討論文章或影片，其中「沒藥花園」的〈朱令鉈中毒案〉系列文章，第一章就是先從描述案件事實，然後再進行推理分析。
雖然《朱令的四十五年》的內容編排方式不是「推理迷」的理想形式，但是不妨礙本書保留了許多針對案件本身的相關紀錄與描述，與其他網路文章相比，《朱令的四十五年》呈現的細節非常豐富。
朱令案是件悲劇，我不能說《朱令的四十五年》「很好看」。一路讀下來，我可以肯定，《朱令的四十五年》敘述通暢，很具有可讀性。
《朱令的四十五年》中，明顯或刻意的寫作手法是「兩相對比」，例如在第三章與第四章分別敘述朱令與孫維的家庭背景，其中提到朱令與孫維就讀之中學的校風，在第72頁與北京大學校風的對照，點出北京清華大學是什麼樣的一所學校。
在第九章，藉由描述1997年北京大學化工系學生王曉龍以鉈毒殺同學未遂案中受害者的迅速治療，對比朱令案中協和醫院的醫療疏失。
以上的對比手法，有些在朱令案的報導中是必然為之（如王曉龍投毒案），有些讀起來稍嫌刻意。
讀到一半，我轉念一想，如果將《朱令的四十五年》當成一本寫得極其委婉的「控訴狀」呢？如果我將「犯罪心理分析」的概念用在這本「控訴狀」所要控訴的對象，會有什麼發現嗎？
我彷彿看到這樁懸案背後有個連續殺人狂。
作者在《朱令的四十五年》〈自序〉最後寫道：
『為什麼要寫這本書？為什麼要執著於這個結果看似已經很難改變的悲劇？
我是這樣想的：因為幫助朱令就是幫助我們自己。她的不易就是我們的不易，她的不幸就是我們的不幸。為了我們自己在一個弱肉強食狼奔豕突獨立司法依然缺位的社會裡，「平庸」不會有人嘲笑欺侮，「優秀」不會有人嫉妒加害。能公平地有尊嚴地，活下去。』
李佳佳，〈幫助朱令就是幫助我們自己〉
https://news.readmoo.com/2019/11/25/thallium-poisoning/
這是一份「控訴狀」，其中「我們」指的是中國人，控訴的對像是「弱肉強食狼奔豕突」而且「獨立司法依然缺位」的中國社會。
（狼奔豕突：ㄌㄤˊ ㄅㄣ ㄕˇ ㄊㄨˊ，形容搗亂的人亂衝亂闖，到處騷擾。也比喻逃奔時驚慌的情態。
參考資料：《遠流活用成語大辭典》頁692。）
書中三次直接或間接使用「自由」一詞，分別是「自由民主」、「民主法制傳統」及「民主自由」，讀到這些詞語時候都覺得格外「反諷」，讀者不妨細細品味。
讀完此書以及針對中國的相關報導可以看到90年代中國社會的狼性教育扭曲了人性，到了現在，威權體制的壓制使得科學機構無法正視真理，中國人民渴望的獨立司法一直沒能實現。
今年一月以來，大疫流行，蔓延全球，這本書讀起來特別有「感覺」。
雖然《朱令的四十五年》在臺灣出版，目前只有繁體字版本，但是拜網路所賜，中國讀者可以透過網路購買電子版，聽說有些軟體可以將電子書從繁體轉換成簡體，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除了出版文宣，目前為止，我在網路上，找不到幾篇臺灣讀者對《朱令的四十五年》的相關介紹或討論。
可是在中國的網站「豆瓣」，可以找到《朱令的四十五年》的出版資訊及簡介，底下有一連串中國讀者對本書的回應留言。連作者李佳佳本人也出現在這裡打書。
如果你想知道中國讀者對此案的看法，他們有什麼樣的情緒、什麼樣的期待，若不介意前往中國網站，不妨到此看看。
（插個話。我之所以知道「豆瓣」，是因為在「時光二手書店」或「舊書舖子」發現某些簡體字書，大多是古典文學或歷史研究相關，有時不知好壞，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下手，就先到「豆瓣」或到中國的網路書店尋找「口碑」，再決定是否購買。）
雖然，這本書對「推理迷」而言會有點小失望，但不要緊，喜歡「文本分析」的讀者可以在本書獲得其他種類的推理樂趣。雖然我認為作者的訴求對象是中國讀者，但就是因為這樣，臺灣讀者可以讀到更多東西。
最後，談談這本書的某些用詞。
我會說《朱令的四十五年》是預設給中國讀者看的，另一項理由是就是書中的部分用詞。
例如：
「如今的陳震陽依然熱心而又忙碌，他每週都抽出幾天為社區的老人輔導新概念英語……」。（頁150）
《新概念英語》是一套英文教材，由路易斯·喬治·亞歷山大編著，一共四冊，在中國極為暢銷，只要提到「新概念英語」，幾乎大家都知道指的是什麼。對於臺灣讀者而言，無論如何，還是加個書名引號比較合適。
「一九九二年的中國，在傷痛後的迅速倒退和全社會的心有餘悸中迎來了鄧小平年初的南巡。」（頁72）
「在九○年代初，理想主義遭遇重擊，傷痛初愈……」（頁88）
若我猜得沒錯，以上兩句指得都是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後的中國社會。第一次讀到這兩句，直接的反應是：在臺灣出版的書不必這樣避諱吧，作者的腦袋倒底是被「制約」到了什麼程度，在臺灣出版的書，連「六四」都不敢提？
我想了一想，如果作者在書中寫了「六四」，可能很多中國讀者就讀不到，甚至不敢閱讀了。作者用心良苦。
最後提一下疑似編輯失誤。
「更當場要求有關部門的領導一定照顧解決好孫越老醫療、用車等等各方面的問題。」（頁80）
這裡的「孫越老」應該指得是「孫越崎」，孫維的祖父。如果作者原本可能想寫是「孫老」，那麼「孫越老」的「越」是「衍字」。如果原本想寫的是「孫越崎」，「孫越老」的「老」就是打錯了。
「而腦部損傷又導致氣管長時間處於打開未閉合的狀態……」（頁36）
初讀這句話時，覺得有些語病，因為在前一頁提到：「二○一一年時，由於歷肺部感染，她的氣管在喉嚨處被切開，之後六、七年一直未能縫合。」（頁35）
一開始無法理解，是因為根據頁35，朱令的氣管是因為肺部感染而切開，缺乏醫學知識的我，無法理解頁36「氣管長時間處於打開未閉合的狀態」與「腦部損傷」有什麼關係。
讀到下一頁，「由於腦部受損，她難以自主呼吸出二氧化碳，晚上睡覺必須整夜戴上呼吸機。」（頁37至頁38。）
將這三句話「拼在一起」，才得出「完整」的意思：二○一一年，由於歷肺部感染，朱令的氣管在喉嚨處被切開，又因為她腦部受損，難以自主呼吸出二氧化碳，晚上睡覺必須整夜戴上呼吸機，所以自從氣管在喉嚨處被切開後，長達六、七年，一直未能縫合。
瑕不掩瑜，對「推理迷」或「文青」而言，這都不會造成閱讀的困難。（應該吧，我猜的。）
為什麼這本書值得臺灣人一讀呢？因為我認為，閱讀《朱令的四十五年》，除了可以提醒我們自由民主得來不易，從《朱令的四十五年》字裡行間透露出的「弦外之音」或情感，甚至在別處看到中國讀者的閱讀心得或感想，可以確定，臺灣面對的威脅並不來自中國人民，而是來自當今的中國政治體制，在這樣的體制下，人性、科學、司法被扭曲成不正常的狀態，類似朱令的悲劇，甚至更大的悲劇會接連地不斷發生。
留言列表
書蟲專屬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