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6日寫的,電影「字典書」三之二:《瘋子、教授、大字典》2019年4月19日上映)
「他感覺到,收到這些工作指令表示他已經被接受回到現實世界的一角。這個角落儘管仍然存在於一座瘋人院裡的兩間牢房裡,但卻和知識世界有了堅實的連繫,也和一個更令人自在的現實有了連結。」(引自《瘋子、教授、大字典》)
有位朋友曾用電子郵件傳了《啟航吧!編舟計畫》的介紹網頁連結給我,點進去看了一下,原來是日本小說啊,跟編字典有關的,我立即回傳了一條連結給對方,也是跟字典有關的書,十分「傳奇」:賽門·溫契斯特著,景翔譯的《瘋子、教授、大字典》。
友人回我:「輸了。」
這樣的行為不太好。事後想起來,我應該加寫著:我讀過一本應該也很有趣的、關於字典的書......
反正我記得《編舟計畫》,但前幾天才把它讀完。《瘋子、教授、大字典》講述的是《牛津英文大字典》(以下簡稱「牛津大字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OED)編纂過程的插曲。
四百年前,莎士比亞寫出那三十多部曠世巨著時,英國還沒有字典這種東西,了不起只有收錄二千多字的難字檢索表。
隨著印刷技術發達,寫書的人越來越多,字典的需求也越來越大,到了1755年才有一部像樣的成果,撒母耳‧ 約翰遜花了六年時間才出版《英語辭典》,內容收錄先前一百多年來英文著作的名言佳句。當年錢鍾書到英國留學,旅途中在船上捧讀背誦的就是這本辭典,帶給他不少樂趣。
維多利亞時期,大英帝國最富冒險精神的時代,1857年,一批認為「上帝是英國人」的語言學家認為英語世界要有一部盡善盡美的大辭典。是啊,自從1611年欽定本《聖經》面世,上帝都說英語了。看看〈約翰福音〉第一句怎麼寫的:「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
大英帝國的子民不懂字詞如何使用,怎麼辦?那當然要一本完美的字典啊!
於是隔年開始招募義工。然而因為經費及主編人選的問題,編纂工程延宕到1879年由語言學家詹姆士‧莫雷接手才得以繼續。
歷史原則是編纂這部字典的指導方針,除了要追溯字詞意義的起源外,還要反映意義的演變。在不同的脈絡或時代,字詞的意義會不同或改變。要編這樣的字典,必須將歷來英文的重要著作,包括美國的書籍等等,全部閱覽後,蒐集適合的例句,所以需要大量義工來參與這項文化工程。
因為義工的熱情參與,總編輯莫雷常常收到成千上萬的引句紙條,需要編排,字典的編纂則是按照字母順序進行的,有時候會遇到缺少某字詞的例句而「卡住」的情況。某位義工威廉·麥諾醫生總是能適時提供相關引句,大大推動編纂作業的進行。
麥諾醫生不僅提供大量引句,他甚至寫信詢問編輯目前進度到哪個字詞,接著他便寄了一堆引句。麥諾醫生貢獻巨大,但沒人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大家都以為他是位有錢又有閒的醫生。
等到《牛津大字典》前幾卷出版,麥諾醫生缺席慶功宴,莫雷終於按耐不住,循著地址登門拜訪,才發現麥諾是名罪犯,而且有精神疾病,關在瘋人院裡,要等女王特赦,方能恢復自由。
麥諾醫生雖然失去自由,收入卻源源不絕,不過大部分拿去賠償受害者家屬了,剩下的錢,託人買書,收藏頗豐。他懷著愧疚的心贖罪,也想回歸人群,莫雷的編輯事業帶給他希望,重新與社會發生連結。
這有點像一個字的意義必須在「脈絡」中,或曰「與其他字詞的組合」中,才能確定。
人類還沒發明語言文字,或到一個新天地時,「許多東西都還沒取名,提及時得用手去指。」(引自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著,葉淑吟譯《百年孤寂》,皇冠出版)看到一朵玫瑰,發出「玫瑰」的聲音指著那朵紅色帶刺的花,「玫瑰」這詞只是那朵花的名字。等到人類將「玫瑰」抽象化,用來代表所有的玫瑰時,就要花一番唇舌來說明,或用一堆文字來解釋什麼是「玫瑰」。於是,字詞間便形成了非常龐大的網絡,你也可以說這是一座龐大的「城市」。要認識一個字詞,你要找跟它相關的字詞,看看它們有什麼「關係」,才能認識。是不是有點像我們「認識一個人」的狀況很像,我們總是問:他跟哪個組織有關,他跟誰發生過什麼關係……?
有時候人們會問:「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這裡的「意義」與字詞的「意義」是不同的意思。有時候,回答這類問題的方式是重新思考與他人的連結,或者重新界定與他人的關係,甚至與他人發生新的連結,就像麥諾醫生那樣。
莫雷與麥諾一見如故……
《瘋子、教授、大字典》記載了麥諾痛苦的一生,他為何瘋狂,為何入獄,是誰倒楣被他殺了……。儼然一部辭典版的「瘋癲與文明」。有人說「神欲使之滅亡,必先使之瘋狂」。上帝若要幫助人類編一部英語辭典,也要讓某個人瘋狂,外加一個倒楣鬼。
編纂《牛津大字典》花了七十多年。如同《編舟計畫》講的,辭典出版,編輯還要繼續勘誤、增訂……到了網路時代,《牛津大字典》電子版還上網了。
最後提一下《瘋子、教授、大字典》的八卦。《瘋子、教授、大字典》原來的英文書名是「The Surgeon of Crowthorne: A Tale of Murder, Madness and the Love of Words」,姑且翻為《克羅索恩的外科醫生》(書中「Crowthorne」譯為「克羅松尼」)。此書在北美出版時,書名改為「The Professor and the Madman: A Tale of Murder, Insanity, and the Making of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嚴格說來,總編輯莫雷並不是「教授」,如果「教授」指的是「在大學任教的最高級教員」。
後來此書大賣,溫契斯又寫了一本關於《牛津大字典》的書:《OED的故事:人類史上最浩大的辭典編纂工程》(The Meaning of Everything: The Story of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我沒讀過,繁體中譯本也絕版了。時報文化出版的《瘋子、教授、大字典》繁體中譯本也絕版,現在由聯經重新出版景翔的譯本,不過書名改為《天才、瘋子、大字典家》。另外,據說梅爾吉勃遜取得《瘋子、教授、大字典》的改編版權,與西恩潘合演電影版,不知何時會上映。